2012年12月,郝景芳在她常去的水木社区科幻版发布了这篇作品的初稿,并在网友们的热烈讨论中连载完成,今年于《文艺风赏》正式发表。结合了多年北京生活的经验,作者笔下的细节描写平实而有质感,为这个带有强烈政治寓言色彩的故事和我们所熟知的现实建立起了若隐若现的联系。
科幻小说不仅仅是对科学的想象,也是对社会的想象。人类社会的固有属性之一就是阶级的产生和分化,这也成为科幻小说的常见题材。最近轰动全球的新书《21世纪资本论》似乎告诉了我们,按目前的社会组织形式,阶级鸿沟本质上难以弥合,阶层终将走向彻底分裂。这样的未来我们在科幻故事中已不陌生,近年的科幻电影中更是几近滥觞:《饥饿游戏》、《极乐空间》、《逆世界》、《雪国列车》,或许这正是反应了全球化背景下整个现代社会潜藏的焦虑。
大部分这类作品都遵循这样的思路:阶级鸿沟既然只会越来越宽,那么最终结果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完全隔离,于是许多反乌托邦作品中都出现了“云中之城”的意象:上层阶级占领天空,下层阶级挣扎地上(甚至地底)。但看多了同一套路后难免厌倦,所以雪国列车这样一个车厢一个世界的新鲜设定就能让很多观众眼前一亮。这篇《北京折叠》也是在“阶层如何隔离”这个基本设定上写出了的新意。
和大部分作品的简单二元论不同,《北京折叠》中设定了三个互相折叠的世界,分别代表上流、中产和底层,更加完整可信而有层次感。三个世界既有明确的物理边界,又在时空上的彼此重叠,隐喻着它们其实是同一社会的不同侧面。
在我们熟悉的现实社会中,阶级矛盾往往源自两方面:一是资源分配不平均:越上层的阶级享有越优质的生活资料;二是权利与义务的不对称:下层阶级努力劳作,上层阶级执掌社会。在《北京折叠》中,郝景芳不仅仅停留在简单的重述现实,而是对社会的本质尝试了更深入的挖掘。
在环境、食物、生活用品这些基本的生活必需资源之外,常被忽略的最重要资源是每个人自己的时间。在现实世界中,这也许是穷人与富人极少数平等享有的资源。但郝景芳巧妙的把时间也设计成可以统筹分配的资源,通过三个世界不均等的折叠,让上等人不仅享有更精致的生活、甚至还有更漫长的生命,将下层阶级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几乎抹去。
而典型的反乌托邦故事架构中,上层阶级为了维持更优越的生活需要剥削下层阶级,这种二元结构中上层阶级在道德上负有原罪,成为社会矛盾和故事矛盾的主要推力。但郝景芳提问:如果下层阶级连被剥削的资格都已经失去呢?随着生产力的极大发展,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居民不再需要第三空间的劳动力,甚至连处理垃圾这样的杂务也早已被机器人代劳,只不过出于社会稳定的需要而保留了这就业岗位。反而是第一、第二空间的科技所创造的价值在维持整个社会,第三空间的人只是平白消耗资源。李淼老师在今年银河奖颁奖典礼的演讲上提出,未来社会也许90%的人不再需要工作,成为“宠物人”。那么在这个可以折叠的北京中,第三世界的人们如果连处理垃圾的工作也没有了,清醒的时间进一步被缩短,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而被允许以最低质量的方式活着以节省资源,这不就是某种形态的“宠物人”了吗?更悲哀的是,在这个世界中可能这才是更高效的社会组织形式。
在马克思的理论中,人的存在价值就是其贡献的劳动价值。如果在机器在与人的竞争中步步前进,而大多数人还来不及将自己的劳动升级,那么人存在的价值本身就将受到冲击,这也就是《北京折叠》中人类面对的本质困境。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所有人类都不得不有所牺牲,即使是第一空间的人其实也折叠了自己的部分时间。最终夺走了人们时间的不是其它人类,而是城市这台永不停歇自行进化的巨大机器,人类只是来不及跟上而已。昼夜交替时老刀所见空间折叠的恢宏景象,正是这具无形机器的具现。
郝景芳的故事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设定,但从一些细节中推断,也许就是在一、二百年之后。如果未来的人们写出一本《22世纪资本论》,他们所面对的世界将会是怎样?
希望不是一个机器人居住在第一空间的社会。
(本文为第五届华语科幻星云奖入围作品系列评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