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六十多了，从前一闲下来就爱看看老照片。那已泛起微黄斑 点的相纸上，印着一个年轻、美丽的背影，坐在刚升了一半的朝阳下描 鞋样子。每次看罢，外婆都轻轻地笑着感啃:“老了啊!”
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就跑远了，几十年的缝蜷流年转眼朦胧了当年 朝阳的明媚。金乌迟暮了，外婆的额上被刻下无数风雨沧桑，一把浓 密的青丝被洗成了花白的旧色，曾经年轻过、美丽过的背影也因为虚 弱而显得呆滞臃肿。长年忙碌在炉灶旁，奔走在我家和小姨家之间， 一日中，难得有空闲时间。闲下来多半都是向晚了，外婆就坐在窗边， 在摇摇欲坠的夕阳暖橙色的光晕里拿着那些老照片仔细端详。夕阳 渐渐化为远山尽头的一抹残红。
她总是忙，越来越忙。已逾耳顺之年，却像上足了发条一样，渐渐 地，连闲下来看照片的时间也少了。煮饭是她，打扫是她，社区里大小 的会议也是她去。她就像每天挂在窗沿上的夕阳，仍不止息地散发体 内的能量，那浅淡的、温暖的光晕，在空气中尽情流淌。
她却还嫌不够，还总要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社区哪里要维修 了，她总去帮忙;帮不上忙，也一定要在旁边扶扶梯子、递个工具什么 的。每逢初一、十五，她必定要走十几里路，或是挤班车去寺庙里上香 祈福。我也跟着去过几回，见她在神像前虔诚行礼，喃喃自语，求这个 平安那个康泰，奇怪她总是一句也不提自己。我每天做功课到很晚， 往往是将近子夜了才去睡，我总以为她已经睡下了的，不一会儿却迷 迷糊糊感到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过来替我掖被子。如此种种，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难得看见她坐在窗边那把椅子上，夕阳的光晕透过纱 窗渗进来，染得满椅子橙黄。
而如今，黄昏时分，外婆又坐到那张椅子上去了。她年轻的时候， 因为三年饥荒的缘故辍了学，小学刚毕业就回家挣工分，一辈子吃够 了没有文化的亏，到老了还觉得是件憾事。现在，再忙不过来，她也挤 出时间来，看看书，读点儿报纸上的新闻，或是跟邻居借了老唱片来， 咯申呀呀地学唱，唱着唱着自己就笑起来。
放学回来，我看见外婆坐在那儿，捧着一本书，举得离眼远远的， 细细地读着，眼睛眯成了缝儿，眉头也皱起来，浅绛色的嘴唇向上微扬 着，那神态仿佛在端详照片。夕阳浅金色的光芒镀在她的白发上，夺 目耀眼，发丝在晚风里轻轻地颤。
我突然觉得，夕阳那么美，那么美，比朝阳更灿烂，更沉稳，更可 爱。外婆安静的背影从容而美丽，在夕阳微热的光晕里，像极了一张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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