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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
从我个人的生命根源来说,我永远是我父亲梦岐先生的儿子,却又永远是先父的叛徒。一个经过了十几代挖泥土为活的贫农家庭,祖父永道公一生笃实和顺,委曲求全;有一年,天旱,邻村土豪霸占了水源,祖父不惜屈膝以求,先父愤然道:“我们为什么要向他哀求?”便拖着先祖回家。这便见先父的反抗压力的精神。先父之所以要在耕余读书,要参加科举考试,要背着宗谱到金华去考试,这都表现他不为环境所束缚的威武不能屈的气度。
先父从杭州应了乡试回来,接受了维新志士的变法路向;一回到家乡,便把学校办起来。在我们自己的厅堂上办育才小学,已经招来亲友们的窃笑。说先父是书呆子。而进一步,把通州桥头的观音堂的庵中佛像拆了,办起乡村小学来,那真是犯众怒的大事。却一肩独当,居然做成了,这就使亲友由惊疑而钦佩了。先父青少年时,身体很怯弱,二十八岁那年,大病几乎死去。其后,他处在危殆境况中,总是说:“我譬如二十八岁那年死去了,怕什么!”除死无大难,这就战胜了横逆之境。看起来,先父那么一个瘦弱的身子,却有着钢铁般坚强的意志,我阅世六七十年,能如先父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子,就很少了。
有如范仲淹那样,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公而忘私的人,世人一定看作是大傻瓜。先父说了要维新,便一一做了起来。女人要放脚,儿童要受教育,革命就剪了发,事事切实去做。辛亥革命,废旧历行新历;先父便要我们在阳历去向亲友贺年,到了旧历新正,就不让先母招呼贺年的亲友,这虽是小事,做起来,就十分别扭的。他要兴实业,就要家中人,种桑养蚕,纺纱织布,还开了一家小小的布厂。我们在小学读书时,先父就划了一亩水田,给我们种稻、种麦、种豆,从插秧到收割,让我们一一做起来。因此,我这个书呆子,对所有田间的事,一一都熟知,我还会养蚕养蜂接桑。我一向看不起孔老夫子,因为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人。先父虽是圣人之徒,却是要我们学农学稼,走的是许行的路子。
表面上看起来,先父是朱熹一派的信徒;朱子的《近思录》和《小学》,乃是教导我们立身处世入门工夫。但在躬行实践上,却和北方学人颜元李塨的路子相吻合。而他那年从杭州回家,带了一部《王阳明全集》回来,他的关心社会治安,培养民间新风尚,敢作敢为的立身之道,实在和王氏相符合。这种种,正如朋友们所称道的“蒋畈精神”。这是维新志士所带来的朝气,但先父并不如康梁那样浮夸,也并不想投入政治圈子,只是一点一滴在地方自治的文化教育下工夫就是了。因此,先父的施为,颇和陶行知先生的晓庄工作相吻合呢!
先父这位圣人之徒,他只从孟子的议论中知道有所谓“异端”杨(朱)墨(翟);
他从来没看过墨子和庄子列子之书。其实,先父一生磨顶放踵,以利天下而为之,是一个墨子之徒。而我呢,却是一个老庄之徒,正是孟子所谓“异端”。到了先父晚年,扬名声于四近,一提到“蒋畈曹”,有着敬而畏之的意味。真所谓“邪不敌正”;我们那一边区,真是烟赌盗窃丛生之地;他以一手之力完全肃清掉。地方自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恶务尽,无权无势,怎么做得到?居然做到了,乡人奉之若神明。先父逝世了,乡人都说他到某地做土地神城隍神去了;
乡人都相信,只有我不信。
我的舅父,他是独生子,给外祖父母娇养惯了,吃喝玩赌吹,无所不能;
先父嫉恶如仇,凡是他所要禁绝戒绝的,舅父无一不染上了。可是,舅父老年时,却对我说:“四近百里以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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