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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
在人事表格的“籍贯”一栏里,我向来填上的是“澄海”二字。名义上我是广东澄海人,而实际上,在近七十年的生涯中,我在乡间居住的日子不足五年,其它六十多年不是在海外,就是在国内各地度过。至今,我并不能操极其流利的家乡语言,一般的对话是可以的,但是冷僻、深奥、语义双关、含意微妙的一些词语,我就讲不来了。
我们的家从小就是一个动荡的家,它并不穷困,甚至大体地讲,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至少我从小到大,在家期间,从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但这个家庭却是个动荡之家,它仿佛一艘帆船,总是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经济不景气,社会动荡的阴影笼罩着它。我父亲的酗酒和任性的行为,又使得它更加颠簸不安。
我们这个家庭,先人出洋历史悠长,并非自我父亲一代开始。大概在清朝咸丰年间吧,我的曾祖父坐着红头船(清代对某些港口向外洋航行的船舶,船头应该漆上什么颜色,曾经作过一些规定),到暹罗(现在的泰国)去,在那儿和一对傣族姊妹结了婚。夫妇分属于不同的国家和民族,问题就来了,那对傣族姊妹不愿意到中国来,我的曾祖父却始终忘不了“叶落归根”的古老格言。长期无法处理的矛盾后来终于这样解决了:曾祖父经过一番策划,横下一条心,抱着我那还在幼年的祖父下了船,回到“唐山”(华侨对于祖国、家乡的统称)。大洋远隔,夫妇间的关系就这样斩断了。
曾祖父回到家乡之后,大概是由于内疚吧,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新娶的唐山妻子。大概也同样是由于内疚吧,曾祖母经常梦见两个异族女人口里嚼着栳叶(蒌叶)和槟榔,睁着怒眼,伸手向她要回儿子。为了禳灾,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使自己的良心获得安宁,曾祖父买了纸船、香烛,曾祖母祷求这两个异族女人的魂魄坐上焚化后的纸船,重归本土,勿再扰她清梦,她愿意尽心抚养好她们的儿子,并把她们的称号写上神主牌去,在龛里享受世代儿孙的香火祭祀。
因此,我家神龛里,曾祖父的牌位上,除了有姓氏的“夫人”以外,还有两个没有名姓的“夫人”。而我们兄弟姊妹呢,计算起来,也还有八分之一的傣族人的血统。
像这一类故事,在侨乡并不算是怎样新奇的。我们这位傣族妇女所生的祖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儿孙会去飘洋过海,自然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攀。
我的父亲的名字叫做林运三,他起初是乡间的一个裁缝,积蓄了一笔钱之后,就到暹罗、新加坡等地谋生。他只读过私塾,然而书法极好,可以说完全达到书法家的水平。他又非常好学,小时候,我们常常看到他在浏览诸子百家或者其它什么典藉报纸。由于勤奋学习的缘故,他后来在商业上获得一些发展,在我懂事的时候,他担任的是一间米行的经理。真正的老板在暹罗,他就成了资方在新加坡的代理人。在他比较发达的时候,除了家乡的妻子(我的大母亲)
之外,又陆续娶了两个侍妾,这就是我的生母吴琼英和三母余瑞瑜。她们都出身穷困之家,小时候都当过丫头。
这样,我父亲的家就分成两半,一半在澄海樟林老宅里,它由我的大母和她的儿女以及我的三母组成:一半在海外,它由我父亲、生母以及我们七兄弟姊妹组成。我的第三母亲没有生育,她时常来往于乡下和新加坡之间。在我们的生母逝世以后(在我七岁时她就逝世了),她专程从乡间到新加坡来照料我们。
虽然她和我的生母关系原本并不很融洽,但是她却尽心尽意照料我们。旧时代有些女性在抚养丈夫前妻子女时,那种忘我牺牲的精神,的确是很了不起的。
我长大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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